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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作品] 【陌上花】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25-8-8 23:58 来自手机 |显示全部楼层
此文章由 wasserbogen 原创或转贴,不代表本站立场和观点,版权归 oursteps.com.au 和作者 wasserbogen 所有!转贴必须注明作者、出处和本声明,并保持内容完整
本帖最后由 wasserbogen 于 2025-8-11 10:16 编辑

写在前面:停了17年的8月8同人写作,今年捡起来。今年8月8,我开始写陌上花。这次会写完。






0.

他在火湖的中心醒来。

目之所及,炽红熔流沸腾翻涌,金属浆般的水纹间流淌着浓稠的光,明亮灼眼。空气中弥漫着火雾与硫磺的气味,像深渊里升起的临终呼吸。他挣扎着在湖面沉浮,赤裸的身体仿佛浸在太阳的焰心。一时间,他恐惧地以为自己正在被融化。但火蛇般蜿蜒滑过肌肤的液体只透出异样的凉意,像一张布满光点的经纬大网,在他体表收紧、渗透、穿刺,从每一个细胞底层重塑肉身。

这不是他的身体。完全陌生。肢体的每一个动作都在错位,神经的每一次回应都在滞后。就好像他刚刚占据的这具躯壳,一秒前才从生命之火里成形,全身线路尚未对接上意志,而他却要破壳而出。

从未有过任何地方与这里相似。没有天,没有地,无法辨别方向,连上下都不存在。绝对的死寂中只有汹涌的炽潮,像无边无际的梦魇。这是一个既不属于宇宙,也没有时间的所在。唯一能确定的,是他本不该在这里。

几个无穷无尽的顷刻过去,他开始意识到这片火湖并不真实。环绕身周的只是一种温良的水,中性的、无色的、有力的不知名液体。来自濒死记忆的大量碎片在空中聚散,碰撞,布朗运动般永不停息。碎片挟着上一世人生中最后的火焰漫天崩落,在水面烧出幻象的火湖。巨大的爆炸,坠落的战舰和飞行器,撕裂的钢铁、管道和电线,沉默的红甲巨人,湮没天空的白色闪光。还有……

一个吻。

它有着温暖湿润的触感,一双瞪得极大的眼睛,一片堂皇的金色。

寂静中,金色烊了,越烊越广,满溢了宇宙。碎片如万花筒群魔乱舞。粉色花朵开了,开得烈火燎原,摧枯拉朽般烧上了天。

身后有一条阴影侵袭过来,穿过了动荡的幻境。一个高挑的男人涉水而下,走到他旁边。他转过身。面前站着蓝发蓝眼睛的青年,面容俊美,神祇般难以逼视。岸上,是白须垂地的老人,静如古树。

那青年如此面熟。

青年向他伸出了手,手指在幻象的光焰中颤动,似乎正在极力克制:“我叫雷。”



起初,雷一言不发地帮助他走路,清洗,穿衣,进食。失去了湖水的塑形后,他的身体僵硬固化,在陆地上无法行动。躯壳和思维依然彼此隔离,裂谷般难以弥合。

雷和那个叫卡贝尔的老人时常在远处窃窃私语,朝他投来目光。他的视力和听力日渐恢复,变得敏锐。有时他听到雷说:“我看可以了。”接着卡贝尔就说:“不,还不是时候。”

他开始看清周围环境。他现在所处的是一个空荡荡的白房间,三面是整片的玻璃。他能看见外面的残垣断壁,像是无人的废墟。这个干净洁白的房间就像乱石堆上托举的一只玻璃盒,面向着正前方一轮绿色巨月。它占据了大半天空,永不落下。凡托玛。雷说,那是他们泰洛一族崇拜的起点。

肉体的僵死也在慢慢消失,身躯变得柔软,灵活。相比只能长时间静坐,甚至坐着入睡的最初时期,现在他已经能够自行站立、走动和躺下。

新的字眼不断从雷和卡贝尔的低声交谈中浮现,进入他的大脑。泰雷西亚。机器人统治者。帝国。英雄大厅。重生。返生池。听得久了,他意识到所谓的返生池就是自己醒来的那片湖,其实只是地底的一座池子。

线索逐个出现,被慢慢拼凑,但始终缺乏逻辑和顺序,无法连成能够理解的事实。

终于有一天,他独自走出白房间,踏入了门外晦暗不明的未来——

走廊很长,没有照明,只有远处尽头一盏顶灯孤零零亮着。他朝那灯光走去。灯下的墙面是高大的镜子,倒映出乌沉沉的走廊。

他一步步来到这命运之镜的跟前。

他凝视着镜中的自己。一张清俊精致的尖脸,苍白到仿佛透明,因为没有头发而在昏暗的背景中更显得凭空跳出。一双极长却深邃的眼睛,眼梢略往上挑,紫色的眸子亮如晨星。

是雷的脸。

“是的。你是克隆人。”

他回身,和雷相对而立。两个容貌和身体一模一样的青年,互相注视,从对方的瞳仁里甚至能看到自己的倒影。就像镜中无限复制的映像,重重叠叠,循环往复。犹如凝视深渊。

“你是Z51号克隆体。“雷说,”但我不是你的原体。我们来自同一个原体。”

他张了张嘴,试着让气流从肺里向上鼓动。气流涌上喉头,冲过声带,从唇齿间迸出。

他说出了苏醒后的第一句话:“我叫什么?”

雷沉默半晌。

“他们叫你佐尔首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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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8-9 00:04 来自手机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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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戴纳·斯特林站在黎明前的海边。在她前方,宇宙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倾入海面。

潮声渐止,波涛在静谧中泛着细碎的银光,与星海的倒影连成一片。银河像一道凝结的光雾,横贯天际。密集的星群遍布银河两边,光芒灼目。

她眺望远方的海天交界处。那里正浮现出一抹浅浅的粉紫色,临近海水边缘最亮的几颗星开始融化成光团。墨蓝色的海平线忽然发白,变得明亮起来。

几秒之后,一弯火锻般的圆弧出现了,像一把烧红的刀劈开了海面。亮红色渐渐晕开,将附近的夜空染成淡紫、粉红和金色的油画色块。海面活了,无数金点子在沉默的波涛上跳跃。当红日完全跃出海平线时,世界亮了,夜色褪去,海面一片金光浮动,辉映着她剪短的金发,几乎熔化在一起。

她拿起手里的热咖啡喝了一口。身旁是那辆跟了她二十年的霹雳闪气垫摩托,夹在车把上的通讯器一刻钟前就有白光无声地频闪,她此时才打开对讲。

“中校,你在哪?”

“海边。”

通讯器里有轻笑声:“又在看假日出吗?”

“还挺好看的。”她朝低垂在天幕上的那轮逼真的模拟朝阳笑笑。即便是虚假的人造景色,在动辄几十年的航程中也是人类的必需品。“有事吗,上校?”

“伽玛小队在前方三光分的位置发现了一些情况,二十分钟后有简报。你前面为什么不接?我还以为你睡死过去了。”

她关掉闪光。白色闪光是普通级,红色才是优先级。“但我看你也并不急啊,玛丽。”

“在陌上花号哪能随便上优先级。”

“那其实就是不急。”

“这话说的。总之你得回天琴,马上。”

通讯器暗了。戴纳继续看着假太阳一点点上升,直到喝完咖啡。她抬头望向太阳的上方,将近三分之一天顶的位置,计算机生成的晨曦在那里淡去了,混合着淡金和浅蓝的边缘之外,真实的太空依稀可见。在那里,五千多万公里之外的某处星域,天琴大队外出巡逻的两架变形战斗机正在回航。

戴纳跨上霹雳闪,启动,调转车头离开海滩向城里驶去。远处,城市顶棚的模拟天空已转成蔚蓝色,路灯陆续熄灭,自动清洁车在人行道上缓缓滑行。海港城并不大,但要穿过曲里拐弯的街区还是需要点时间。她一脚踩下加速,车底气垫蒸腾,擦着道牙疾掠而过。这辆气垫摩托太老了,引擎噪音巨大,轰鸣声回荡在寂静的街道,不知会吵醒多少居民。

五分钟后,霹雳闪跃上了城外通往陌上花号上层甲板的高速通道。她的身后,城市刚刚醒来。



陌上花号来自上海,死亡之雨前尚未毁灭的上海。在江南造船厂日夜轰鸣于长兴岛畔的那个大时代,陌上花号只是从洋山宇宙港启航的常规星际驱逐舰之一。

死亡之雨降下时陌上花号恰好停泊在悉尼的植物湾宇宙港,躲过了天顶星人的第一轮毁灭性打击。继承了祖先三千劲弩逆射钱塘潮精神的陌上花号孤舰升空,追随太空堡垒1号以寡击众,最终逆转战局。

第一次宇宙大战后陌上花号长期往来于幸存的南半球,遭遇过天顶星叛军在开普敦的奇袭夺船,沐浴过太空堡垒防卫军在墨尔本反攻的炮火,也亲眼见证了南十字军在里约热内卢的崛起。不满者起义的最后一战,陌上花号在亚马逊丛林的叛军基地上空低飞掠过,目睹南美平原上赤地千里,白骨露野。

平叛结束后,陌上花号加入了远征军先锋行动,前往卫星工厂进行彻底的翻新扩建。400多米的原始船体只相当于代达罗斯号的体量,加装了折叠引擎后作为新船体的核心,最终扩建到接近原太空堡垒1号的1.1公里长。在远征军的舰队里,尽管它已和旗舰太空堡垒3号相差无几,但仍属于德川级战列舰的寻常规格。从此,它真正从太阳系内的星际飞船升级成为能跨银河航行的星系际飞船。

这艘历经两次宇宙大战、哨兵战争和暗影战争的四朝老船,如今依然保持着旧时代的审美:修葺一新的银白色舰首印着一朵青绿线条勾画的白玉兰,旁边是全大写的拼音字母MOSHANGHUA。退役后她被悉尼的富豪贝先生买下,二度扩建,成为一条超太空移民船。当2046年星际联邦的大银河运动拉开序幕,无数民间星船千帆竞发,百舸争流,离开地球驶向宇宙各个方向之时,陌上花号和墨西哥湾的末底改号是其中最大的两艘。

现在,她的舰长是文斯·格兰特少将。这位在数次宇宙战争中崛起的英雄舰长,剿灭过爱德华兹准将的叛军,又在卡特上将缺席之际挫败暗影舰队,如此辉煌履历却被派来陌上花号坐镇,而不是留在几个月后才出发的主船团的旗舰上,诺娃私心里总觉得这是大材小用。

但诺娃·布朗中校又比谁都更清楚,这几乎别无选择。文斯出身太空堡垒防卫军,是远征军的中流砥柱,又有在南十字军服役的独生子,对于各派系旧部齐聚的陌上花号,他的确是最适合的人选。从地球出发至今四年多,载着五万平民的陌上花号即将驶出原泰洛帝国的疆域,文明世界的尽头已近在咫尺。在进入未知的前夕,陌上花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这样的舰长。

此刻他们都在上层第三甲板C区的简报室。房间中央的全息星图凝固成一片幽蓝的雾霭,冰蓝光芒映在四周军官们的脸上。雾霭正中有一团极长的不规则阴影,在代表陌上花号航向的那条青绿色荧光线的正前方展开。

“各位,三小时前,天琴的伽玛小队传回了这片冷暗物质云的数据。”文斯点触阴影,它的边缘泛起涟漪状的参数流,弹出的光谱分析层上,暗红色的能量读数几乎贴着基线,“泰洛星图标记为2060号暗物质云,泰洛语代号翻译过来的意思是‘长绸’。它和我们以前穿越过的那些有点不同。”

黑曜大队队长埃德蒙·波瓦莱上校手指敲着桌:“如何不同?”

“我们仍然在原泰洛帝国已知的星域范围内,但‘长绸’的空间结构在不断变化,这和旧星图的记录不一样。”

轮机长陆华亭在自己的全息板上仔细对照星图:“星图太老了,跟不上变化是常有的事吧?”

“不罕见。”科学部的路易·尼克斯博士调出安全路径图层,周围的每一个折叠节点都亮着暗红光芒,“比如这一带,所有已知安全折叠点都早在统治者和海顿人的战争中就已经被摧毁,而统治者的星图只更新了一部分。”

陆华亭说:“那我们还是可以采用既定流程。这几年我们穿越暗物质云至少有过七八次。”

文斯注视着血网般的星图。“数据显示它的空间扰动不稳定,船上的导航系统可能会产生盲区。”他看向众人,“这次我们需要派出一支航路先导队。”

“我赞同,”路易放大局部区域,那片阴影如同宇宙被撕开的一道裂口,“鉴于它的不稳定性,单次进入的测绘数据并不可靠,我认为需要多次进入。”

简报室陷入短暂的寂静。通风系统的嗡鸣一时变得清晰,仿佛船体苍劲的呼吸。

“可以,”戴纳打破沉默,“天琴能够找出安全穿越路径。”

她正对面的埃德蒙嗤笑:“真感人,暗物质云又不是T台,你们天琴爱走秀也得看看场合,还是说,这是斯特林中校的个人癖好?”

戴纳一笑,看也不看他。一旁的玛丽·菲利普斯上校开口了:“我倒真不知道这种行动能有你们陆战队什么事,上校能具体解释下吗?”

埃德蒙盯着玛丽,好像在掂量正面迎击天琴正队长的下场。他挑眉,最终没再说话。在诺娃看来黑曜队长的这次挑衅毫无必要,明显自取其辱。她只能认为他是被私人情感冲昏了头——戴纳毫不理睬他的追求,让他在整个上层甲板丢脸了大半年。

诺娃不喜欢这样的剑拔弩张,尽管自己半辈子都在处理对峙,但陌上花号如今是民用船。他们并不是陌上花的主人,陌上花的决策核心却是他们,这微妙的尺度如何把握需要极大的智慧。

她透过星图的冰蓝光芒审视戴纳。十九年前地球沦陷,在全球指挥系统全灭的危急关头,这个初出茅庐的金发女上尉挺身而出指挥了著名的母船大撤退,用最后半艘幸存的泰洛母船带领南十字残军和大量平民撤离地球,完成了几乎不可能的任务。就连诺娃最严厉的老上司弗雷德里克上校也只能承认,曾经到处惹是生非的戴纳·斯特林,早已脱胎换骨。

星图内部仍在微微波动,一圈圈泛光的涟漪向四周空气涌出。无数光点沉默地闪烁,就像无数可能性正等待实现。每个人,终究要在充满可能性的宇宙中做出选择。

“如果没有异议,”文斯平静地说,目光扫过众人,“就这样定了,天琴大队准备进行先导穿越。”

星图上,荧青色的航线逐渐变得更亮,指向前方广大的阴影中心。陌上花号即将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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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太空作业只有一条规则:活下来。

苏恒将安全索扣死在舱壁锚点上,金属碰撞的震动传上手臂。陌上花号漆成银白的钛合金外壳反射着群星,黑暗在他身后铺展。星光冷寂,宇宙静默无声。

这条四十多年船龄的老船就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巨兽,依然生机勃发。氧气调节阀细微的咔嗒声,冷却管痉挛的咯吱声,反应堆深处循环液流淌的汩汩声。当头盔紧贴装甲时,这些声音他都能听得见,比任何生命体征监测器更真实。

苏恒拧紧松动的隔热片,细致得就像在给自己缝合伤口。这片银白大地上的每一颗磁流铆钉,每一寸装甲板,都可能关系到全船的生死。但这黑天白地的景象又是那样摄人心魄,太多人会轻易把它浪漫化,就像当年初生牛犊的他那般不知天高地厚,直到被现实瞬间打懵。

那是四年前的一次事故。M2-E7舱段泄漏,他抢着替维修2队接下了任务,亲自带着唯一一个愿意响应的新手队员出了舱。当时船刚启程不久,他作为空降主管仍身陷被集体抵制的尴尬境地,其实没什么更好的选择。但他还是低估了太空的无情。抢修刚完成,他就出事了。一切都快得像噩梦。安全索崩开,他被猛烈甩飞,头盔显示界面红光爆闪,警告他正以每秒3米的速度远离船体。黑与白在他视线中疯狂翻滚,像一部放映机坏掉的默片。在绝对寂静的太空里,连死亡都变得轻描淡写。但就是在那时,他听见了那个声音,天启般穿透头盔内的混乱。

“伸手。”

人的记忆如此难以捉摸,如今苏恒早已记不清那时自己是怎样下意识地一伸手就被那个一起出舱的年轻人从死神手里拽了回来,又是怎样稀里糊涂跟着对方共用着氧气瓶冲回气闸舱的了。那段创伤经历被记忆选择性地模糊了。但直到今天他仍清晰记得那人当时的语气,那种强大、惊人的控场力。

那人叫佐尔,是个外星人。



苏恒回到底舱生活区的时候,其他人早已收工。服务通道未经装修,灯光昏暗,人来人往的空气中弥漫着油污、金属和汗水的气味,头顶上大小管道纵横交错,低沉的机械轰鸣和液体奔流声一刻不停。

维修部的食堂已经过了饭点,空荡荡的人影稀少。苏恒进门后一眼就看见了早一步回来的佐尔。他正背对门口独自坐在角落,一头标志性的紫色长卷发披落肩头,一直垂到背心,紫缎般赏心悦目。

“恒,过来一起喝!”旁边长桌上传来快活的大嗓门,是队里的汉克。汉克人高马大,臂膀上肌肉虬结,正朝苏恒挥舞一瓶姜汁啤酒:“给你留了口吃的,再不来就没了!”

苏恒笑着过去坐下。一桌都是维修2队的老伙计,也是同寝室的室友,晚饭早吃完了,已进入畅饮时间。苏恒一边吃点心,一边和大家碰杯。

“今天外面怎么样?是不是又和碎片保护罩打架了?”布兰登笑问。

“还好,”苏恒用手势比了一下,“离鬼门关就差这么一点点。”他刚到而立之年,外表清秀斯文,东方人的骨相使他看起来比同龄人更显年轻。

汉克拍桌怒吼:“妈的,今天我那台驱逐士也差点把老子废了!下次再让我修它,我他妈把它拆了卖废铁!”

“就你手欠,”韦恩笑道,“哪次修机甲不是你自己非得伸进去摸?上次卡在排气管里,笑死老子了!”

“平时也轮不到我们修机甲,”苏恒说,“你们能不能注意点,别让1队他们看笑话,那帮人已经够拽的了。”

比利刚喝完一整瓶,一把勾住苏恒的肩膀:“恒,你去跟上面说,给我们2队也派个会修船的姑娘下来,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整天跟一帮糙汉混在一块,一天天的别提多无聊!”

“就你这德行,还想女人?人家姑娘看你那豆芽菜不吐才怪。”

众人哄堂大笑。比利悻悻道:“去你大爷的,操,老子今晚就去找个妞,你们羡慕去吧!”

苏恒笑道:“臭流氓,就算真有姑娘下来,也不会看得上你们这帮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傻瓜。”

汉克吹了声口哨:“屁!女人就喜欢我们这样的实干家,上层甲板那些小白脸,中看不中用。”

比利朝那个角落努努下巴:“可不?比如那谁,天天一个人躲一边,娘炮。你们说他碰过女人没?”

韦恩差点呛到:“别说碰了,连搭话都不会。喂,佐尔,你到底行不行啊?”

佐尔仍然背对众人。他离得并不远,苏恒可以肯定他听见了刚才那番话,只是毫无反应。苏恒一点也不意外。他朝佐尔举了举杯。“佐尔,刚才在外面有劳了。一起来喝一杯吧?”

佐尔回头看了他一眼,语气平静:“谢谢,不喝。”

苏恒早习惯了佐尔的拒绝,并不在意。那次太空遇险后,苏恒就对他产生了极大的信赖和特殊的敬意。这个漂亮到不真实的外星人,看起来比苏恒还年轻,却有一种奇特的可靠感。他来历不明,从不透露自己的过去。有时苏恒猜测他是不是上过战场。他见过佐尔在健身房打沙袋,那爆发力完全不像平民。苏恒自己出生在天顶星人叛乱结束后的悉尼,地球沦陷时他还没成年。因维人的统治相对宽松,他作为家中独子从没参加过游击队,也没进过正规的反抗军,但他对军人天然就有好感。可无论他怎样搭讪,套话,佐尔都不肯开口。

“所以说就是怪人啊。后勤部那俩妞叫啥来着,她们到底看上他啥了呢?”韦恩耸耸肩,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比利嗤笑:“那俩丫头都白搭,他连多看一眼都不肯。”

“嘿看啊,说曹操曹操就到,”汉克大声嚷,“两位美女,今天又来串门儿了吗?”

门外走进来两个穿便装的姑娘。苏恒认得她们,是后勤部的蜜雪儿和凯莉。她俩时常会带些甜点和咖啡过来聊天,人人都知道她俩冲着谁来的。

蜜雪儿把一个长方盘子放在他们桌上,里面是排得整整齐齐的白色梨花松糕。“今天上面多发的,我们那儿都吃不掉。”

“妹子太有心,”韦恩的口气变得和先前完全不同,“谢谢啊。那盘呢?不放下吗?”

蜜雪儿手里还有另一个圆盘子,里面亮金色的花枝招展一整盘,乍看之下不知道是什么。她白了韦恩一眼:“那不是给你们的。”

“这话太伤人心啊。”韦恩笑道。

蜜雪儿一扭头就走开了,蜜糖般发亮的棕色大波浪在她肩背上晃来晃去,像在打洗发水广告。跟在她身后的凯莉是个柔和的红发少女,她腼腆地笑笑,在他们桌的空位坐了下来,正好在布兰登旁边。

布兰登说:“何必呢,碰钉子碰得还不够吗?”

凯莉默默地把纸杯咖啡一杯杯放在桌上。就在这时蜜雪儿端着原封不动的金盘子回来了,一看脸色就知道又碰了一鼻子灰。她把金盘子放在桌上,苏恒这才看清这是一道“香草金纱蛋白酥”,焦糖炼出的半透明金色薄片拉成一个个蝴蝶结,架在蛋白酥上,满盘都是南瓜酱泼洒的金点子。底舱哪有这样的甜品,以前他只在中层甲板的海港城餐厅里见过。

“哗,这啥呀这,哥几个都不知道打哪下口,”汉克啧啧称奇,“这不是你们部门给发的吧?”

凯莉犹豫了一下,拿小碟子装了一块梨花松糕,再加一杯纸杯咖啡,起身也朝佐尔那张桌走去。大伙都强忍着不回头,不去看那一定会发生的尴尬场面。果然,几秒之后那边清晰地传来佐尔招牌式的冰冷声音:“不用。谢谢。”

蜜雪儿叹了口气。比利碰了碰她手臂:“你们真不挑人啊,木头一样的外星人也要?这里正常的人类男性一大把不考虑下吗?”

蜜雪儿一巴掌拍开比利,立刻翻脸:“要你管!”她马上扯过一张餐巾纸擦手臂。凯莉也回来了,挽着蜜雪儿的肩膀,在她耳边低语。

苏恒说:“行了别闹了,哪那么多废话,有的吃还不好吗?快谢谢两位后勤部小姐的好意。”他率先舀起一块蛋白酥。

有时他也挺纳闷,不知道姑娘们结伴追人是种什么心态。他更纳闷的是佐尔为何始终无动于衷。单身汉的集体宿舍总免不了荒唐纵欲。房间正中的空地上有五米宽的三维影视投射区,隔三岔五播放成人戏码,每个单人舱位都能一览无余;酒精泛滥的夜晚,隔壁舱位时不时会领回女人,动静大到地动山摇。生活空间再狭窄也挡不住寂寞的人们找寻慰藉的冲动。

可佐尔就像一座孤岛,自绝于无形的屏障之外,不参与,不回应,不逃避,也不曾表现出不适。他只是存在着,像一块沉静的礁石,任由放浪形骸的浪潮拍打在身上,从未被侵蚀。

苏恒以前没接触过泰洛人。他知道船上有其他外星人,但没有一个在底舱。也从没见过外人来找佐尔。外星人,人类,都没有。这让他产生了一种无稽的想法,就好像在陌上花有底舱之前,全宇宙都查无此人一样。

他再次向那个角落看了一眼。身边仍是喧嚷嬉闹,蛋白酥和金焦糖点燃的火热还在后勤部姑娘们的言笑中继续,而佐尔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那个角落空旷干净,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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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雷曾告诉过佐尔,返生池不止一座。被重生的也不止他一个。

六年前,2044年,佐尔刚刚在泰雷西亚废墟底下的返生池里重生。那时雷和卡贝尔是他的看护,也是引路人。

那座池子并不起眼,在空旷的地下室里显得平凡无奇。它是第一座原型池,也是原初佐尔设计的唯一一座。但设计者自己对这项太过前卫的新技术也毫无把握,所以返生池藏在实验室地下的第三层,以最低能耗运转多年,好像被岁月遗落的火种。当瑞金特的因维大军攻陷泰洛时,泰雷西亚全城被毁,深埋地底的地下室逃过一劫,奇迹般丝毫无损。

佐尔再次看到返生池时,它已恢复了原本的宁静温良,再也不像他刚醒来时充满幻象的狂暴火湖。池水清透,隐约有冷白和微蓝交杂的光点。地下室家徒四壁,空气阴冷干燥,寂然无声。

这是他重生的地方。骨骼、肌肉、神经被重铸。意识,被唤醒。当他远在地球的上一世与统治者的旗舰同归于尽的那一刻,他的全部记忆和生物信息瞬间穿越星海回到这里,注入这片存有原初佐尔完整基因的液态数据云。无波之水激起层层光流,变稠,变浊,变迟缓。胶体出现了,浓汤般涌动,半透明的基质里无数神经元链路在幽暗光线下发亮,仿佛亿万条微型电光静默蛰伏,等待重生程序启动。

佐尔不知道以一池胶质存在十四年是什么概念。对他来说,死里复活只是一眨眼。当雷和他并肩站在池边,以平淡超然的口吻向他解释过程和原理时,他只能徒劳地想象。

“我回到泰雷西亚的时候,每个从地球回来的泰洛人都知道你。当然,他们都恨你。”雷这么说,“你炸了统治者的旗舰。你做到了我们的原体想做但不敢做的事。”

事实上,当年原初佐尔本人在死亡的瞬时也同样即刻传回返生池了。但却没能活。返生池里出来的只是又一具尸体,毫无生气的死肉。因为重生的失败,机器人统治者只得命令天顶星军队护送原初佐尔真正的遗体回到泰洛,进行克隆。

但返生池的初次成果仍然震撼了统治者,他们最终下令仿建。当2015年母船船团离开泰洛远赴地球时,泰雷西亚科学院的地底留下了为统治者和长老们建造的六座返生池。一池对一人。只是为时已晚。这些池子完全无用,原初佐尔在逃离泰洛时就已经带走了能让液态数据云生效的关键环节。

“统治者一直依赖看得见摸得着的克隆技术。返生池一时无法验证,他们始终在观望。卡贝尔的看法也一样,所以他克隆了我。”雷说,语气轻描淡写,仿佛这事和他本人毫不相关。“这不奇怪,因为在你之前,返生池一直都没能成功。”

“重生和克隆,是不同的两种技术。”卡贝尔指出,“我的学生佐尔,他先后发明了这两种技术,一种是为了自己的求知欲,另一种是为了满足统治者的需求。”

“是的。佐尔首领和我,都是佐尔的克隆体,是他的副本,”雷补充,“但你不是佐尔首领的副本,你是佐尔首领本人。”

佐尔终于开口了。那时的他还不太习惯说话,能组织起来的只有短句。“这是什么意思?”

雷斟酌了片刻。“克隆,就是复制出很多副本,得到的是和原体基因完全一致的细胞,在生长舱里从胎儿加速培育到成人。重生,就好像同一个人长眠后苏醒,得到的是自己上一次临死前那个时间点完整的身体和记忆。”

佐尔望着雷,像溺水之人去抓绳索。“但我没有记忆。我不记得之前的事。”

雷淡淡回答:“失忆只是暂时的。这是科学。要相信这个机制。”

后来,佐尔在英雄大厅里见到了原初佐尔重生后的真身。那是一具沉睡在玻璃棺里的躯体。明明按着原初佐尔严谨的设计进行了重生,却最终没能走出死谷。他们也带他去看了地下室第二层封存的几十具同样重生失败的佐尔克隆体。和他一样都是统治者在母船上制造的。很多是少年,还有婴孩和幼儿。他们绝大多数在培育过程中就已死去,极少数以成年形态走出生长舱的克隆体,也很快因为各种原因崩溃消解,再一一被传输回返生池,继续保持死亡。

只有他,佐尔首领,曾经的Z51号,在统治者的母船上生存多年,活过,死亡,又从返生池活着回到人间的唯一一人。

“这是为什么?”他问。

“因为他们都不想活。”卡贝尔回答,“佐尔,我的学生,你的原体,他逃离了帝国,漫游星际,四处播种生命之花,那个时候他就已经不想活下去了。因维人的猎杀只是他等待已久的时刻。其他的克隆体,他们甚至还没形成自己的记忆,更没有求生的渴望。”

他陷入了沉思。“那为什么只有我活了?”

“因为只有你想活。”

“什么?”他抬起头,紫色眼睛仿佛烧着一样。那不可能,濒死记忆清清楚楚表明,他是自愿去死,自愿自主地引爆泰洛旗舰,和机器人统治者同归于尽。

“只有你想活,”这次说话的是雷,一字一顿地重复,好像生怕他听不懂,“你在临死前的那一瞬间,想要活下去,所以返生池才能让你活着重生。”

“我为什么想活?”他完全抵触地反问。

雷凝视他。“那只有你自己才知道了。我只是告诉你返生池的机制。”

他沉默了。

雷已经不止一次说到返生池机制。那样坚信,毫无犹疑。雷是真的记得。雷知道原初佐尔给返生池写下的每一行公式,每一条假设。雷记得原初佐尔的一切。

“佐尔很早就发现了生命之花神秘的跨宇宙超感纠缠效应,他根据这个设计了返生池。这些我都记得。”雷承认,“那时他年轻冲动,也单纯,想要挑战永生。但后来,他有了很多反思。”

雷转向玻璃棺,表情复杂地看着他们共同的原体。再回过头时他的蓝眼睛变得明亮,好像在和看不见的某个人隔空对话。

“这样的永生没有意义。”他宣告,“其实,我这次回泰雷西亚,本来打算第一件事就是关掉这座返生池。但我一回来就发现池水变成了胶体,基质已经出现,这意味着有一个新的‘佐尔的亡者’正在等待重生。我无论如何也无法置之不理直接关闭。”

雷的目光落回佐尔身上,变得柔和。“所以,这是返生池最后一次启动重生,也是它第一次真正成功。宇宙很公平。你得到了第二次机会,而我,在关闭它之前,有幸能证实佐尔当年的伟大理论。”

不断听到和自己完全相同的那个人名有多别扭,在泰雷西亚废城的这些日子里佐尔一直也没能习惯。他和雷不一样,尽管他俩外貌几乎一模一样。雷是科学家。雷拥有原初佐尔全部的记忆、知识体系和思维方式。雷是原初佐尔真正的延续,而他,只是空有其名,徒有其表。

而且,永远不会再有原初佐尔的记忆。

“是这样的,你不会再背负我学生的那段过去了。”卡贝尔说,“克隆,本来就不包含记忆。对于克隆体来说,原体的记忆是在克隆过程中被加载的,是外来入侵信息。这种信息只能被加载一代,无法带进第二代,更无法传回返生池的数据云进入重生。”

雷点点头。“这是佐尔在被迫设计记忆加载程序时埋下的后门。那时他就知道,自己就算死了,统治者也不会放过他。”

卡贝尔平静地说:“这是佐尔最后的礼物。”

佐尔困惑地望着他们。“这又是什么意思呢?”他问。

雷直视佐尔的眼睛,目光中带着他理解不了的深意。

“意思是,你自由了。”雷说。

再后来佐尔就踏上了去地球的旅程。他一路思考着雷的话。你自由了。但他还是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雷又说,你的过去在地球,你只能自己去找寻。

那是原初佐尔的其他克隆体所没有的过去。属于他自己的独一无二的过去。只有这段过去才能定义他究竟是谁。

雷应该知道一些事,也曾有过欲言又止的时刻,但最终什么也没透露。

他必须自己去找寻。

他来到地球,按泰洛母船系统记录的最后动向来到纪念碑市的遗址。在因维人统治地球的十几年里,那里叫反射点,种满了粉色的生命之花。但在远征军收复地球之后,那里已被夷平,土也全部换过,什么都没有了。

他对那个地方没印象。他只依稀记得在这片空间里自己有过刻骨的恨意。那恨意在他的濒死记忆里,像钢锥一样尖锐,冰冷,鲜明。雷告诉过他那是因为机器人统治者。但那记忆里还有别的东西。一种更广大,更温暖,更明亮的东西。

爱。

他到底吻了谁,爱过谁呢?

那是2046年。机器人统治者早已灭亡,原初佐尔引发的数次泛银河系战争也已全部结束的一年之后。平生头一次,佐尔在地球陌生的大地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不知该去往哪里。

就是在那时他遇到了陌上花号。陌上花号正在反射点旁边的宇宙港,做最后的民间招募,之后就要启航驶向星辰大海。

看到陌上花号的第一眼他内心就涌起了奇特的感觉,仿佛听到了某种远古的呼召。那声音好像在说,这条船上有他的未来,在这条船上他能找到答案。

接待他的是底层甲板负责招聘的登记员。

“身份证件有没有?”

“没有。”

“那报一下姓名,年龄。”

“佐尔。年龄不知道。”

“自己几岁都不记得了吗?都怪战争咯?”登记员翻了个白眼,“姓什么,叫什么,分开说。”

“我就叫佐尔。”

登记员像看着个怪胎一样。“哈!”他忽然笑出声,刚察觉佐尔不是人类,“天顶星人?泰洛人?不会是因维人吧?”

“泰洛人。”

登记员说:“你们不留长头发我倒也一时看不出来,”他指指佐尔的脑袋,那新生的短发刚到耳朵,荧光灯下辨不清颜色,“那你名字再说一次,拼给我听。”

“佐尔。不知道怎么拼。”佐尔漠然回答。

登记员耸耸肩,在姓和名两栏分别填上了“Z”和”O”两个字母,在年龄栏填了“25”。机器嗞嗞轻响,吐出一张小卡片。他把小卡片递给佐尔。

“佐尔,底层甲板维修部2队报到。”

现在这两个字母就在他胸前的铭牌上:Z O。起初维修部的人都按铭牌叫他“佐”,后来逐渐跟着他的发音变回了“佐尔”,但这两个字母依然是陌上花系统里他唯一的官方姓名。

在他找回自己丢失的人生之前,这是他仅能拥有的两个字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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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8-11 10:22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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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舱外是浓稠柔软的黑色。无光,无声。黑色裹缠着万物。仪表板像困在夜半深海的矩形孤岛,跳动着单薄的蓝白光点。透明头盔是另一道光源,无色面罩的内置灯带给戴纳·斯特林的脸颊勾出了光边,在金色睫毛上燃起了光晕。除此以外尽皆黑暗,连她的烈鸢号也已隐去,座椅、舱壁、飞行服,一同溶解在了墨海中。

这压倒一切的黑暗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仿佛整个宇宙已经熄灭,只剩她孤身一人。时间断裂,世界不复存在。那过去十几年开着变形战斗机征战银河的经历也许只是大梦一场。也许她从来没有转到飞行部队,没能摆脱她想远离的大地和某些记忆。也许她其实仍停留在二十年前的地球,从未离开。

也许,其实从没有过……那个吻。

“妈蛋。”战术频道里有人咕哝,“第三次了。这团云,再进来一次我特么连棉被都要有幽闭恐惧症了。”

“你丫烦不烦,”另一个清脆女声在笑,“咱指挥官都进来第五趟了,她说什么了吗。”

“……中校也太拼了……连飞五天我不信她是人类。”

“噗,你是傻了还是健忘症?中校是半个天顶星人。”

“不公平……我也想我妈是天顶星战神啊。”

戴纳很久没听到别人用那个词称呼她了。她看了一眼雷达屏幕,那上面十五个亮点稳定闪烁,清晰切割出当下的现实:烈鸢号左右两侧八百米开外,是肖恩·菲利普斯少校的坏小子号和丹尼斯·布朗中校的蓝魔号;他们的正下方三公里处,安吉洛·丹特上尉殿后的四支小队形成三角阵型,正有条不紊地抛洒荧光剂,发射定位浮标,在暗物质云阻断的那条旧航路上重新构筑引力隧道。

这是“破晓之矛”行动的第五天,也是最后一天。十五架变形战斗机组成的影刃A队,由戴纳·斯特林中校指挥,再度进入了代号“长绸”的暗物质云。

暗物质云,原泰洛帝国疆域内的独特天象。“长绸”,只是其中之一。人类早先所理解的暗物质极其稀薄,遍布宇宙而完全隐形,也不和任何物质发生相互作用。长绸这样的暗物质云却完全不同。这种云状稠密暗物质聚合体来自海顿人跨越世代的神秘科技,是数世纪前泰洛帝国与海顿文明争夺领地时留下的战场遗迹。过去远征军不止一次遭遇暗物质云,戴纳自己就曾亲眼见过很多人折在里面,发疯、掉队,永远失踪。但如今应对流程已十分完善,即使小型飞行器穿越也没有太大风险。

她调出巡夜人系统,本次行动全体飞行员的即时状态列满了一屏:系统评估每个人目前都身心正常,情绪稳定。行动已接近尾声,队员们经过两次轮换,明显比前几天放松。

屏幕左下角另一个亮点开始闪烁。是标着“C”的加密频道,南十字旧部私下用的群组,代号“十字”,藏在战术频道的冗余带宽里。天琴大队的南十字老兵一共就五个人,几乎全是上级军官,这让天琴看起来就像是一支被南十字篡了权的联邦部队。玛丽一直反对这种小群体抱团行为,但这事屡禁不止,何况她丈夫肖恩本人就是“十字”的发起人。

戴纳打开“十字”频道时,肖恩正跟丹尼斯讨论荧九最近更新的酒单,安吉洛在追问丹尼斯婴儿床和奶粉。无趣的老生常谈交错穿插着战术频道里年轻队员们的插科打诨、一本正经的状态汇报,就像两条互相缠绕又互不干扰的音轨。戴纳漫不经心地听着,一边在局部放大的星图上继续标记浮标位置。中控自动收集、计算,数据不断传回舰桥指挥中心。

肖恩忽然从荧九的酒单调转了话头:“戴纳,今天早上玛丽储物柜里的那束红玫瑰,是不是你放的?”

她一怔,笑道:“好看吗?她喜欢吗?”

“我靠,前面玛丽问我了,她说肯定是你。拜托,那是我医疗部的哥们送给你的,你不至于吧?好歹给我点面子。”

“你他妈不是自找的吗,”戴纳说,“你那什么酒肉哥们?凭什么直接塞我柜子里?我没扔去食堂就是给你最大的面子。”

丹尼斯笑:“那哥们不错的,人家一片好意。”

戴纳:“嗯,所以我就该扔到食堂去。”

“是我昨天替他放的。我这不是关心你吗?你也老大不小了。”

“你比我妈啰嗦,滚吧。”

“我赞同中校,”安吉洛插话,“单身没什么不好,我现在只怀念单身汉的日子。”

“切,戴纳说什么你都会赞同,”肖恩哂笑,“你就是忠诚的巴儿狗。”

“我是说事实。早知道我不结婚。结了也不生娃。这差事真他妈累。”

“这就累了?你好日子还在后面呢。毕竟有那么多爱卷的积极父母。”肖恩懒洋洋道。

“你不用卷,你家玛丽是空军英雄,基因里带的。你是坐享其成。”丹尼斯说。

“哈?你家诺娃当年难道不是全校第一吗,但现在是你们在疯狂报班。”

“什么疯狂报班?我们只给爱玛报了一个模拟坦克班。”

“操!为什么这时候我们要讨论兴趣班?”安吉洛说。

“别急,你会轮到的,”丹尼斯说,“现在还只需要研究托儿所。”

戴纳笑出了声。恰好此时舰桥主频道切入,指挥中心的全景大屏幕上蓦地跳出她笑吟吟的脸,面罩下涂着唇彩的粉唇皓齿闪耀着五层楼高的光,顿时照亮了舰桥。

一直站在最前排紧盯大屏幕的埃德蒙像被烫到了一下。“她在笑什么?这种时候。”

玛丽淡淡道:“有什么不妥?斯特林中校自有分寸。”

埃德蒙皱眉:“天琴的自信……真是叹为观止。最后阶段,难道不该加倍小心吗?让斯特林一个人连续带飞五天,你们天琴哪来的底气这么疯?”

玛丽转脸看他,冷艳的黑眼睛亮得像剑刃。她身材很高,又站在上一阶,面对埃德蒙这样的高个子都可以斜睨。“你是在质疑天琴正副队长的共同决策,还是在否定斯特林中校的能力?”

“还需要我否定?他们现在就是在开小差,”埃德蒙厉声说,“我的人绝不会在执行任务时互相调笑,更何况是队长。”

“那么黑曜大队应该全体去参加心理辅导,学会怎么不怯场。”

埃德蒙朝玛丽怒目而视。“跟我抬杠有意思?!长绸的数据很可疑,变化模式和以往的暗物质云全都不一样,这完全没道理,”他焦躁不安,“斯特林作为带队的,最后一天可别丢人。”

他掉头看到旁边的诺娃,顿了一下,似乎刚注意到她就在他牢骚可及的范围内。“当斯特林的搭档压力不小吧?”他冷不丁冒出一句。

诺娃说:“上校是在跟我说话吗?”

“当斯特林的搭档,是不是连家属都得成天提心吊胆?”

“抱歉,我不大明白。”

埃德蒙冷笑:“那我说明白点。你丈夫丹尼斯时不时去给斯特林当跟班,别跟我说你一点也不介意。”

诺娃笑笑。“我不介意。上校介意吗?”

埃德蒙祖母绿似的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诺娃,好像在玩味她的表情。最后他摊了摊手。“你们南十字的都这样吗?所以,戴纳是你们的公主殿下?”

身后,高居舰长座的文斯咳了一声。埃德蒙这才收敛,回身去看主屏。诺娃本以为埃德蒙身为仕途光明的远征军嫡系,简报室那次顶多属于偶尔失态,现在才知道他真是疯得可以。难怪戴纳完全不搭理他。

如果说时光是魔术师,那么乱世中就更会看到人生际遇的颠倒易位。埃德蒙·波瓦莱如今敢在舰桥重地口无遮拦地甩出“公主殿下”,而当年戴纳晋升少校时他还只是远征军刚出道的年轻中尉,大约只能在屏幕下看着授衔仪式干瞪眼。那一年戴纳·斯特林年方十八,在母船大撤退后加入远征军,被破格提拔,成为全军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少校。那时人们都说她是斯特林家的又一个奇迹,南十字荣耀最后的余晖。

然而余晖终究是余晖,即刻就会消散。最年轻的少校很快被边缘化,被遗忘,被冻结升迁十四年。有人认为这是她执意转去飞行部队的后果,但一起转飞的肖恩和安吉洛却没有同样的待遇。这远超寻常的神秘冻结究竟是出于流程使然,还是来自某种结构性的雪藏,世上只有少数几个人才知道。

诺娃不知道戴纳自己心里有没有数。戴纳是她家的密友,可她俩从没谈过这事。至少表面来看,戴纳对自己的高开低走全不在意。全军的八卦群众也不关心这些,他们永远更乐于议论一个美女竟然至今单身。作为南十字军旧部硕果仅存的大龄单身女青年,戴纳一直是各路谣言围绕的中心。诺娃知道,那些谣言没一个是真的。但这也不奇怪。当年那半条残破母船载着一船伤兵和平民跃出超空间折叠,奇迹般精准抵达远征军所在的凡托玛轨道时,整个远征军都被震撼,不知多少人为这个近乎神话的金发少女倾倒。打那以后,用弗里德里克上校的话来说就是:“又有谁会不爱她呢?”

黑曜队长高调担忧的“丢人”最终也没有发生。三小时后,影刃A队以1-3-1平面钻石阵型全队脱离墨汁般动荡翻滚的暗物质云,“破晓之矛”行动正式结束。

1号机库的长方形发射口缓缓开启,边缘亮起一圈蓝光,画出一道敞向宇宙的巨窗。一队变型战斗机破开星群,倏然逼近,直至穿过发射口的封闭力场。蓝色光圈环绕的空气中荡开一波波泛着细密光芒的涟漪,流刃般的机体仿佛跃出了一挂垂直的水面。

烈鸢号最先落地。座舱盖升起时戴纳摘下了头盔,随手搁在一边。梯子尚未到位,她已从三米高的机舱边缘一跃而下,就和二十年前跳下气垫坦克时一样,轻盈如落叶。

她摘下手套,走向等在降落区外的玛丽。两人互相敬礼,紧紧拥抱。玛丽比戴纳高不少,但她俩站在一起时,总能让旁观者恍惚瞥见南十字玫瑰盛放的旧时美景。

玛丽说:“那束花我放办公室了。我不反对废物利用,但下次最好先说一声。”

“先说了哪还有惊喜?”戴纳扬眉。

玛丽微微一笑:“别是惊吓就好。”她朝刚降落的肖恩抛了个飞吻,又回头低声说:“前面在舰桥上,那位波瓦莱家的少爷又发作了一回,”说到“波瓦莱家的”时她忽然换了个北美伐木工式的奇怪口音,“他说你笑得太多。”

戴纳耸耸肩。“不关我事。我现在只想放个假。”她说。

“准了,给你一天半。”玛丽拍拍她肩膀,“打算做些什么?“

“办点私事,”戴纳笑道,“再去你们看不上的假海滩躺一天。”



下午5点45,底舱2号仓库。

将近下班时间,苏恒正和汉克站在巨幅任务屏前,商量明天派谁去接手刚送下来的一台老掉牙的气垫摩托,忽然感到门外似乎闪过了一道亮光。他下意识地回头,看见了那个女人。

耀眼。这是他脑海中跳出来的唯一字眼。

耀眼得像太阳。她军服雪亮,皮肤白得发光,短短的金发在广阔仓库的暗淡灯光下如同烈火燃烧。挺拔,锐利,就像一柄出鞘的刀,轻易切开了这块充满油污噪音和金属灰尘的空间。对她来说这里显然是完全陌生的地界,但她毫无拘谨,气定神闲,就好像脚下踏过的任何土地都理应归她掌管。

仓库里的交谈声很快减弱,只剩她靴跟落地时四溅的金属回声。所有的人都被镇住了,都在看她,猜她的身份。上五层的军官?外事部的官员?或者,更高?指挥部的人?苏恒愣了神,想要迅速猜出她大驾光临的目的。他没来由地一阵慌乱,巴不得抢在她开口之前就把她指定的任何东西献上。而她也正朝他走来,似乎一眼就看出他是这里管事的人。

下一秒,她突然停住脚步。她的目光越过苏恒,穿过层层叠叠的巨型铁架阵列,径直落在远处某个地方。她的眼睛瞪大了,苏恒甚至能看到她的金色睫毛在湖水般碧蓝的眼珠上投下的一长排倒影,慢镜头似地颤动,就像风吹过深秋太湖边的芦苇荡。苏恒从没亲眼见过太湖,可他无数次在资料片里看过。那样浩渺,又萧瑟寂寥。禾草森林般的尊严。她和他已经近在咫尺,但这几步路的距离就此凝固。她好像石化了。

苏恒顺着她的目光掉头观望。在那里,仿佛侧立的轨道般繁密铺开的铁架上,佐尔正在三人高的中层平台清点配件。他穿着和其他人一模一样的维修部标准工装,在这片压倒性的广大空间里泯然众人,但那头波浪卷的紫色长发太显眼了,任谁都老远就能看到。

与此同时,总是背对所有人的佐尔,好像永远沉浸在自己世界的佐尔,也仿佛受到了某种神秘的感应,缓慢地,又不可逆转地,回过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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