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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舱外是浓稠柔软的黑色。无光,无声。黑色裹缠着万物。仪表板像困在夜半深海的矩形孤岛,跳动着单薄的蓝白光点。透明头盔是另一道光源,无色面罩的内置灯带给戴纳·斯特林的脸颊勾出了光边,在金色睫毛上燃起了光晕。除此以外尽皆黑暗,连她的烈鸢号也已隐去,座椅、舱壁、飞行服,一同溶解在了墨海中。
这压倒一切的黑暗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仿佛整个宇宙已经熄灭,只剩她孤身一人。时间断裂,世界不复存在。那过去十几年开着变形战斗机征战银河的经历也许只是大梦一场。也许她从来没有转到飞行部队,没能摆脱她想远离的大地和某些记忆。也许她其实仍停留在二十年前的地球,从未离开。
也许,其实从没有过……那个吻。
“妈蛋。”战术频道里有人咕哝,“第三次了。这团云,再进来一次我特么连棉被都要有幽闭恐惧症了。”
“你丫烦不烦,”另一个清脆女声在笑,“咱指挥官都进来第五趟了,她说什么了吗。”
“……中校也太拼了……连飞五天我不信她是人类。”
“噗,你是傻了还是健忘症?中校是半个天顶星人。”
“不公平……我也想我妈是天顶星战神啊。”
戴纳很久没听到别人用那个词称呼她了。她看了一眼雷达屏幕,那上面十五个亮点稳定闪烁,清晰切割出当下的现实:烈鸢号左右两侧八百米开外,是肖恩·菲利普斯少校的坏小子号和丹尼斯·布朗中校的蓝魔号;他们的正下方三公里处,安吉洛·丹特上尉殿后的四支小队形成三角阵型,正有条不紊地抛洒荧光剂,发射定位浮标,在暗物质云阻断的那条旧航路上重新构筑引力隧道。
这是“破晓之矛”行动的第五天,也是最后一天。十五架变形战斗机组成的影刃A队,由戴纳·斯特林中校指挥,再度进入了代号“长绸”的暗物质云。
暗物质云,原泰洛帝国疆域内的独特天象。“长绸”,只是其中之一。人类早先所理解的暗物质极其稀薄,遍布宇宙而完全隐形,也不和任何物质发生相互作用。长绸这样的暗物质云却完全不同。这种云状稠密暗物质聚合体来自海顿人跨越世代的神秘科技,是数世纪前泰洛帝国与海顿文明争夺领地时留下的战场遗迹。过去远征军不止一次遭遇暗物质云,戴纳自己就曾亲眼见过很多人折在里面,发疯、掉队,永远失踪。但如今应对流程已十分完善,即使小型飞行器穿越也没有太大风险。
她调出巡夜人系统,本次行动全体飞行员的即时状态列满了一屏:系统评估每个人目前都身心正常,情绪稳定。行动已接近尾声,队员们经过两次轮换,明显比前几天放松。
屏幕左下角另一个亮点开始闪烁。是标着“C”的加密频道,南十字旧部私下用的群组,代号“十字”,藏在战术频道的冗余带宽里。天琴大队的南十字老兵一共就五个人,几乎全是上级军官,这让天琴看起来就像是一支被南十字篡了权的联邦部队。玛丽一直反对这种小群体抱团行为,但这事屡禁不止,何况她丈夫肖恩本人就是“十字”的发起人。
戴纳打开“十字”频道时,肖恩正跟丹尼斯讨论荧九最近更新的酒单,安吉洛在追问丹尼斯婴儿床和奶粉。无趣的老生常谈交错穿插着战术频道里年轻队员们的插科打诨、一本正经的状态汇报,就像两条互相缠绕又互不干扰的音轨。戴纳漫不经心地听着,一边在局部放大的星图上继续标记浮标位置。中控自动收集、计算,数据不断传回舰桥指挥中心。
肖恩忽然从荧九的酒单调转了话头:“戴纳,今天早上玛丽储物柜里的那束红玫瑰,是不是你放的?”
她一怔,笑道:“好看吗?她喜欢吗?”
“我靠,前面玛丽问我了,她说肯定是你。拜托,那是我医疗部的哥们送给你的,你不至于吧?好歹给我点面子。”
“你他妈不是自找的吗,”戴纳说,“你那什么酒肉哥们?凭什么直接塞我柜子里?我没扔去食堂就是给你最大的面子。”
丹尼斯笑:“那哥们不错的,人家一片好意。”
戴纳:“嗯,所以我就该扔到食堂去。”
“是我昨天替他放的。我这不是关心你吗?你也老大不小了。”
“你比我妈啰嗦,滚吧。”
“我赞同中校,”安吉洛插话,“单身没什么不好,我现在只怀念单身汉的日子。”
“切,戴纳说什么你都会赞同,”肖恩哂笑,“你就是忠诚的巴儿狗。”
“我是说事实。早知道我不结婚。结了也不生娃。这差事真他妈累。”
“这就累了?你好日子还在后面呢。毕竟有那么多爱卷的积极父母。”肖恩懒洋洋道。
“你不用卷,你家玛丽是空军英雄,基因里带的。你是坐享其成。”丹尼斯说。
“哈?你家诺娃当年难道不是全校第一吗,但现在是你们在疯狂报班。”
“什么疯狂报班?我们只给爱玛报了一个模拟坦克班。”
“操!为什么这时候我们要讨论兴趣班?”安吉洛说。
“别急,你会轮到的,”丹尼斯说,“现在还只需要研究托儿所。”
戴纳笑出了声。恰好此时舰桥主频道切入,指挥中心的全景大屏幕上蓦地跳出她笑吟吟的脸,面罩下涂着唇彩的粉唇皓齿闪耀着五层楼高的光,顿时照亮了舰桥。
一直站在最前排紧盯大屏幕的埃德蒙像被烫到了一下。“她在笑什么?这种时候。”
玛丽淡淡道:“有什么不妥?斯特林中校自有分寸。”
埃德蒙皱眉:“天琴的自信……真是叹为观止。最后阶段,难道不该加倍小心吗?让斯特林一个人连续带飞五天,你们天琴哪来的底气这么疯?”
玛丽转脸看他,冷艳的黑眼睛亮得像剑刃。她身材很高,又站在上一阶,面对埃德蒙这样的高个子都可以斜睨。“你是在质疑天琴正副队长的共同决策,还是在否定斯特林中校的能力?”
“还需要我否定?他们现在就是在开小差,”埃德蒙厉声说,“我的人绝不会在执行任务时互相调笑,更何况是队长。”
“那么黑曜大队应该全体去参加心理辅导,学会怎么不怯场。”
埃德蒙朝玛丽怒目而视。“跟我抬杠有意思?!长绸的数据很可疑,变化模式和以往的暗物质云全都不一样,这完全没道理,”他焦躁不安,“斯特林作为带队的,最后一天可别丢人。”
他掉头看到旁边的诺娃,顿了一下,似乎刚注意到她就在他牢骚可及的范围内。“当斯特林的搭档压力不小吧?”他冷不丁冒出一句。
诺娃说:“上校是在跟我说话吗?”
“当斯特林的搭档,是不是连家属都得成天提心吊胆?”
“抱歉,我不大明白。”
埃德蒙冷笑:“那我说明白点。你丈夫丹尼斯时不时去给斯特林当跟班,别跟我说你一点也不介意。”
诺娃笑笑。“我不介意。上校介意吗?”
埃德蒙祖母绿似的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诺娃,好像在玩味她的表情。最后他摊了摊手。“你们南十字的都这样吗?所以,戴纳是你们的公主殿下?”
身后,高居舰长座的文斯咳了一声。埃德蒙这才收敛,回身去看主屏。诺娃本以为埃德蒙身为仕途光明的远征军嫡系,简报室那次顶多属于偶尔失态,现在才知道他真是疯得可以。难怪戴纳完全不搭理他。
如果说时光是魔术师,那么乱世中就更会看到人生际遇的颠倒易位。埃德蒙·波瓦莱如今敢在舰桥重地口无遮拦地甩出“公主殿下”,而当年戴纳晋升少校时他还只是远征军刚出道的年轻中尉,大约只能在屏幕下看着授衔仪式干瞪眼。那一年戴纳·斯特林年方十八,在母船大撤退后加入远征军,被破格提拔,成为全军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少校。那时人们都说她是斯特林家的又一个奇迹,南十字荣耀最后的余晖。
然而余晖终究是余晖,即刻就会消散。最年轻的少校很快被边缘化,被遗忘,被冻结升迁十四年。有人认为这是她执意转去飞行部队的后果,但一起转飞的肖恩和安吉洛却没有同样的待遇。这远超寻常的神秘冻结究竟是出于流程使然,还是来自某种结构性的雪藏,世上只有少数几个人才知道。
诺娃不知道戴纳自己心里有没有数。戴纳是她家的密友,可她俩从没谈过这事。至少表面来看,戴纳对自己的高开低走全不在意。全军的八卦群众也不关心这些,他们永远更乐于议论一个美女竟然至今单身。作为南十字军旧部硕果仅存的大龄单身女青年,戴纳一直是各路谣言围绕的中心。诺娃知道,那些谣言没一个是真的。但这也不奇怪。当年那半条残破母船载着一船伤兵和平民跃出超空间折叠,奇迹般精准抵达远征军所在的凡托玛轨道时,整个远征军都被震撼,不知多少人为这个近乎神话的金发少女倾倒。打那以后,用弗里德里克上校的话来说就是:“又有谁会不爱她呢?”
黑曜队长高调担忧的“丢人”最终也没有发生。三小时后,影刃A队以1-3-1平面钻石阵型全队脱离墨汁般动荡翻滚的暗物质云,“破晓之矛”行动正式结束。
1号机库的长方形发射口缓缓开启,边缘亮起一圈蓝光,画出一道敞向宇宙的巨窗。一队变型战斗机破开星群,倏然逼近,直至穿过发射口的封闭力场。蓝色光圈环绕的空气中荡开一波波泛着细密光芒的涟漪,流刃般的机体仿佛跃出了一挂垂直的水面。
烈鸢号最先落地。座舱盖升起时戴纳摘下了头盔,随手搁在一边。梯子尚未到位,她已从三米高的机舱边缘一跃而下,就和二十年前跳下气垫坦克时一样,轻盈如落叶。
她摘下手套,走向等在降落区外的玛丽。两人互相敬礼,紧紧拥抱。玛丽比戴纳高不少,但她俩站在一起时,总能让旁观者恍惚瞥见南十字玫瑰盛放的旧时美景。
玛丽说:“那束花我放办公室了。我不反对废物利用,但下次最好先说一声。”
“先说了哪还有惊喜?”戴纳扬眉。
玛丽微微一笑:“别是惊吓就好。”她朝刚降落的肖恩抛了个飞吻,又回头低声说:“前面在舰桥上,那位波瓦莱家的少爷又发作了一回,”说到“波瓦莱家的”时她忽然换了个北美伐木工式的奇怪口音,“他说你笑得太多。”
戴纳耸耸肩。“不关我事。我现在只想放个假。”她说。
“准了,给你一天半。”玛丽拍拍她肩膀,“打算做些什么?“
“办点私事,”戴纳笑道,“再去你们看不上的假海滩躺一天。”
下午5点45,底舱2号仓库。
将近下班时间,苏恒正和汉克站在巨幅任务屏前,商量明天派谁去接手刚送下来的一台老掉牙的气垫摩托,忽然感到门外似乎闪过了一道亮光。他下意识地回头,看见了那个女人。
耀眼。这是他脑海中跳出来的唯一字眼。
耀眼得像太阳。她军服雪亮,皮肤白得发光,短短的金发在广阔仓库的暗淡灯光下如同烈火燃烧。挺拔,锐利,就像一柄出鞘的刀,轻易切开了这块充满油污噪音和金属灰尘的空间。对她来说这里显然是完全陌生的地界,但她毫无拘谨,气定神闲,就好像脚下踏过的任何土地都理应归她掌管。
仓库里的交谈声很快减弱,只剩她靴跟落地时四溅的金属回声。所有的人都被镇住了,都在看她,猜她的身份。上五层的军官?外事部的官员?或者,更高?指挥部的人?苏恒愣了神,想要迅速猜出她大驾光临的目的。他没来由地一阵慌乱,巴不得抢在她开口之前就把她指定的任何东西献上。而她也正朝他走来,似乎一眼就看出他是这里管事的人。
下一秒,她突然停住脚步。她的目光越过苏恒,穿过层层叠叠的巨型铁架阵列,径直落在远处某个地方。她的眼睛瞪大了,苏恒甚至能看到她的金色睫毛在湖水般碧蓝的眼珠上投下的一长排倒影,慢镜头似地颤动,就像风吹过深秋太湖边的芦苇荡。苏恒从没亲眼见过太湖,可他无数次在资料片里看过。那样浩渺,又萧瑟寂寥。禾草森林般的尊严。她和他已经近在咫尺,但这几步路的距离就此凝固。她好像石化了。
苏恒顺着她的目光掉头观望。在那里,仿佛侧立的轨道般繁密铺开的铁架上,佐尔正在三人高的中层平台清点配件。他穿着和其他人一模一样的维修部标准工装,在这片压倒性的广大空间里泯然众人,但那头波浪卷的紫色长发太显眼了,任谁都老远就能看到。
与此同时,总是背对所有人的佐尔,好像永远沉浸在自己世界的佐尔,也仿佛受到了某种神秘的感应,缓慢地,又不可逆转地,回过头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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