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4月我在澳洲成为一名注册护士。在各种各样的专科邻域中,误打误撞,我最终扎根于社区临终关怀这个领域。在国内,临终关怀(palliative care)又叫姑息疗法。这两种名称都不能真实地体现临终关怀的本质。临终关怀的最终目的是帮助生命有限的人,最大程度地把自己有限的生命活的有滋有味,多姿多彩。从这个角度来讲,我们每个人,一定程度上都需要临终关怀。毕竟有一天,我们都会离开这个世界。 已故的乔布斯说,知道有一天我会死,是我面临重大决策时最常用、也最好用的工具。自从事临终关怀之后,我发现死亡真的是一件有效的工具。它能吹散周边的迷雾,能劈开横在你和理想之间的大山,还会在你迷失在荒野的时候为你指明方向。 “有些人活着的时候好像从来不会死,而死的时候好像从来没活过”。在一本书上看到这句话时,我开始思考应该怎样活这一生,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才会坦然而惬意。尽管衰老和死亡是我们的必经之路,很多人却因忌讳,避而不谈,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好像不谈就不会老、不会死一样。需要指出的是,并非只有中国人忌讳谈死。平时工作时遇到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和有华人背景的人一样,有部分人可以开诚布公,有部分胆战心惊,有部分讳若莫深。追根究底,不敢面对死亡的第一原因是,人们往往不知道的存在的意义,即活着的意义,或生命的意义。如果意识到自己早晚都要死,难免会问我这一生活着是为了什么。而很多人,并不知道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一开始接触死亡的时候,我吓坏了,因为我怕死啊。不是怕别人死,而是真的知晓自己有一天会死的时候,我不知所措。我被迫开始思考死亡的意义,生命的意义。读书,和病人、家属聊天,思考。我在与衰老和死亡的磨练中慢慢寻找自我,寻找我生命的意义。在这个过程中,我的认知体系和思维方式被打散重建,与周围的世界和身边的人相处也越来越和谐。所以,不要逃避,面对死亡。只有这样才能找到自己,不虚此生。 记得我还是新手护士时,遇到一对80多岁的意大利老夫妻。老太太已经病入膏肓。短时间内多次往返医院。因为是免费医疗,在澳洲看病不用担心费用的问题,但是,医院毕竟是医院,有很多方法招呼病人,抽血,每4小时测特征,叽叽喳喳的医护和其他病人。因为心脏病严重,老太太服用的药物让她体内缺水,血管非常难找。插滞留针时医护人员要借助仪器还在血管里挑来挑去。老太太觉得大限已至,再也不想去医院了。老先生不同意。每次老太太昏厥或不适,他都叫救护车把老太拉走。他说,如果老太太不去医院就会死,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他这句话触动了我悠闲自在、无所事事的灵魂。这个灵魂突然意识到自己有天也会烟消云散,于是开始害怕,颤抖,想躲,想藏,想跑,头一次和秦始皇有了共鸣。几千年前的秦始皇做不到,现在的科技也做不到。当我意识到自己躲不掉时,我决定迎上去,去看看死亡的真面目。那位老太太叫弗朗西斯。她最终死在了急诊。急诊是我们临终关怀从业人员极力避免我们病人死亡的地方,因为我们工作的重要内容就是帮助病人获得“好死“。 虽然每人认为的好死不一而同,但死在噪杂的急诊,绝对算不上好似。 我们竭力促成的好死是这样子的:安详地躺在自己的床上,听着最爱的音乐,配偶子孙围绕,每个人都有机会倾诉,道谢,道别。 照顾弗兰西斯的过程中我领悟到,无论人们是否准备好,终点都会来临。你可以选择无视,也可以选择做好准备。 临终关怀给我的最大的惊喜是,它向我展示了真爱,让我相信了真爱的存在,更激励我去准寻真爱。做为一名临终关怀护士,经常不期遇到触及心灵底处的瞬间。有时热泪盈眶,有时醍醐灌顶,有时痛彻心扉。 彼得对我说,过几天是他妻子海娜的葬礼。在去世前,海娜为皮特熨好了参加她葬礼皮特要穿的衬衫。彼得是一位84岁身材高挑的老先生。他有典型的欧洲白人的轮廓。从他断断续续的描述中我了解到他从小有学习障碍,无法理解复杂的文书,因此这辈子他一直从事的是邮递员这类的工作。在工作闲暇之余,皮特的爱好是油画。他画的笑翠鸟,站在低矮树丛的枯木桩上,直直地盯着看画的人,威风凛凛,让人忍不住想和它打招呼。如果他不直说,从他的语言表达中很难发现他有学习障碍。皮特和海娜俩人结婚四五十年。因为担心无法养育好孩子,两口子没有生养。 我第一次见海娜时她的状况已经相当不好。她患的是肺癌,发现时已经太晚。他们面临两个选择。接受治疗,接下来的日子会在各种治疗副作用的折磨下度过,寿命是否得到延长活延长多久不确定。另外一种选择就是临终关怀,只治出现的症状,例如疼痛,呼吸不畅等,不做其他有伤害性的干涉,比如抽血。 非常幸运的是,海娜没有癌症病人大部分都要承受的剧烈疼痛。她的主要症状是呼吸不畅和干呕。恶心、呕吐也是常见的癌症症状。海娜一直告诉我,她没有想到自己的结局是这样的。对此,我无言以对。彼得对我说,海娜不想在死的过程中受罪。他说在他小时候,医生给了在苦苦挣扎的父亲的一些药,父亲当晚就去世了。他家里的宠物猫,在兽医的帮助下,平静地离世了。 安乐死在悉尼所属的新南威尔士州于2023年11月合法上市。海娜申请并通过了安乐死团队的审核。因为吞咽已有问题,海娜获得的是注射药物。安乐死口服药物可以带回家,想什么时候服用都行,而注射药物则需要安乐死团队给药。她被告知需要提前四天通知他们。当听到需要四天准备时间时,我就感觉事情不好弄了。如果海娜不被呼吸不畅困扰,她和皮特是不会要求给药的;如果已经无法正常呼吸,那么他们是无法等四天的。果然,在如期家访的时候,海娜已经被呼吸困扰。她让我给药杀死她帮她拜托这个困境,离开这个世界。我对她说,我想帮你,但是我不能。她说,亲爱的,没人会怪你的。我很难过。这是临终关怀工作人员经常遇到的道德困境。 皮特和海娜的亲戚都在欧洲,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日夜照顾海娜的皮特已经在崩溃的边沿。他和海娜知道在家呆着已经行不通,他们同意去临终关怀医院。皮特竭力压制着自己不放声大哭。看到皮特抖动的身体,我想到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孩子,看着恋人受罪却无能为力。我想放下手中的工作放声大哭。最后一点理智提醒我:海娜和皮特现在需要的不是你的眼泪,他们需要你的专业帮助。为了让海娜在转移的过程中舒适点,我给海娜注射了吗啡,联系医生交接,打电话叫救护车。走前我给了皮特一个拥抱。这期间,一滴眼泪卡在眼帘,出不来也回不去。 四天后,海娜在临终关怀医院去世。 彼得和海娜让我看到了真爱。此外,我还有幸看到过两次真爱。真爱就像流星和极光,如果不是亲眼见到,很难相信它的真实性,和摄人心魄的美丽。 我想一直写下去,写死亡带给我们的财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