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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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坚每天下班后都急急忙忙往家赶，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希望不上班，天天躺在家里哪都不去。于是在周一到周五下午快六点的街角，总能看见一个穿灰T恤的瘦小男子低着头，神色紧张地匆匆前进。
　　对别的人来说一个大男人整天关在家里好象很好笑，对李坚来说可一点也不好笑，如果你能和他搭上话——虽然这种可能性很小，他便会很严肃地告诉你，街上有一个杀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李坚发现街上有了一个杀手，最不幸的是，那个杀手的目标就是他本人。李坚非常仔细地回忆自己的一生，一遍一遍，一遍又一遍，想从遥远往事的细枝末节里寻找哪怕一丝能引起杀身之祸的原因，然而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原因不可寻找，事实不可更改。那个莫名其妙的杀手不知躲在哪个角落里，随时向李坚投来致命的一刀。
　　有好几次李坚都觉得自己看见了他，那个杀手，中等身材，暗色衣服，在人群中一点都不显眼，唯一不同的是他手上拿着一把刀。李坚每次都试图看清楚他的形象，可惜每次都不成功，刀光一闪，他知道是他来了，然而在还没接近的时候，杀手就远远地走开，似乎保持神秘比完成任务——也就是杀死李坚——更重要。
　　李坚养成了每天下班后急急赶回家的习惯，不管怎样，知道有人天天怀着试图杀死自己的想法，本身就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走进家，关上沉重的防盗门和另一张铁门，心情总算能轻松一点点，位于一楼的房间阴暗潮湿，有着淡淡的霉味，桌脚、床脚以及所有挨着地的物品都生长着一种不知名的苔藓，颜色暗绿，用指去揉，苔藓在指的力度下碎成褐色的泥球。
　　李坚曾经和这种潮湿作过一系列的斗争，比如拉开窗帘，经常清扫，甚至向地上丢干燥剂，最后证明所有的斗争都是白费力气，阳光照不进来，干燥剂湿成一堆，唯一的改变是那些苔藓的生长速度变成快得不可思议，好象地板上铺的不是瓷砖，而是一种营养极高的植物生长剂。
　　房主人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听之任之了，于是李坚让自己适应这种生活，和苔藓和平共处，他渐渐地习惯，以至后来变得与苔藓密不可分。他开始喜欢家里潮湿松软的地板，走在别的地方，他总抱怨地太硬。
　　不到迫不得已绝对不出门，门外那个杀手躲在大街小巷的某处，很高兴给他致命一击。李坚很遗憾没看过杀手的脸，被杀死了都不知死于谁手，做个糊涂鬼未免让人觉得扫兴。
　　“今天天气很好啊。”李坚坐在厨房的地板上说，窗口看不到月亮，四周的房子太高，将他家小小的窗口挡得严严实实，自从发现厨房里的冰箱能明白自己的想法后，李坚总喜欢在空闲的时候坐在厨房的地板上和冰箱聊聊天。冰箱用一个低沉的嗡字表示自己的赞同，今天的天气的确不错，虽然看不到天空，但能感觉到空气凉爽。这种天气很难得，夏天太热，冬天又太冷，过热过冷对李坚和冰箱来说都比较难熬。
　　于是李坚开始对冰箱说起今天的琐事，和同事之间的磨擦啦，工作上的不顺啦，当然，还有那个杀手：“我又看见他了，他背对着我站在那个便利店的门口，黑色的T恤，灰长裤，虽然他没转身，但我知道是他，他的右手上有刀光一闪。每次我发现他的时候他总能感觉到，然后他走进便利店，就这么消失了。”
　　冰箱轰轰响了一声，象在表达自己的不满，李坚忽然发现客厅里的小饭桌在向这边探头探脑，见鬼，这些家伙一点都不懂得尊重他人的隐私吗？不管它，毕竟只是一张蠢里蠢气的小饭桌罢了，它不如冰箱有头脑，根本不能了解自己在说些什么。
　　“还有一件很奇怪的事，这几天我总能看见一只粉红色的螃蟹，长得丑极了。想想看，粉红色的，足有拳头大的一只螃蟹，表面极端不平，眼睛冷冰冰地看着你。就象……”李坚猛地停住，不可致信的是，他发现下水道边赫然趴着那只丑怪的螃蟹！
　　那只蟹有着李坚刚才所说的冷冰冰的眼神，只消看到这种眼神，你就能向人打赌说这家伙有着钢铁般的神经和百折不挠的意志，一定要实现目标，不同情不怜悯，不管是对他人还是对自己。
　　可以想象李坚的张口结舌，事实是一股寒气从地板上嗖地窜上他的脑门，让他一跃而起。他明白了，它就是来找他的。
　　为了证实他的明白，那只粉红色的蟹向他一步步地爬过来，因为是横着爬，它便只能以一只眼睛斜斜地瞅着他，使它的眼光看上去有一种嘲讽的味道。它的速度虽然很慢，但是毫无疑问，在一段时间以后它一定能爬到李坚的身边。
　　李坚的脸抽搐了一下，极快地从墙上取下把大漏勺，以他自己都从未见识过的伶俐，将那个怪物捞起，从防盗窗的空隙里使劲扔了出去。
　　做完这一切，他才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不知为什么，这只螃蟹让他极端厌恶，不仅是厌恶，似乎还有点什么。
　　平时和冰箱聊完天后他总是很高兴，今天螃蟹的到来使他有些意兴阑珊。
　　走进客厅准备回卧室，天！那只螃蟹竟趴在小饭桌旁边！除了厌恶，还有恐惧，甚至超过了对杀手的恐惧。
　　他三步并作一步跑进卧室，砰地关上门，将自己扔到床上。很安静，四周很安静，静得让他以为关于螃蟹的恶梦只是一种幻觉。恐惧让人疲劳，疲劳让人入睡，当要命的恐惧来临，睡着也许是种更仁慈的做法。
　　第二天起床，李坚看到那只螃蟹爬到了卧室的门口，虽然看上去它完全象只无害的小生物，李坚还是小心翼翼地绕过了它，开始自己的一天。
　　其他的时间李坚发现那只螃蟹在努力向自己靠近，开始它爬得很慢，后来越来越快，第一天它爬一个晚上只能从客厅的桌子到卧室门口，一个月后，一个晚上的时间足够它从客厅桌子爬到床边。两个月后，李坚不得不每两个钟头从卧室的床上和客厅的沙发上来一次对换。“按这个速度下去，”李坚不无幽默地想，“一年后，它大约能和猎豹一较长短。”
　　再过了个把月，李坚的家里出现了一副很怪诞的图案，一个瘦小的男人在屋子里走动，一只粉红色的极丑陋的螃蟹象只小狗在他的身后绕来绕去。李坚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在脚上装一幅高跷，免得有天不小心碰着那个丑陋的怪物。然而他的高跷还只是一种设想，那只螃蟹忽然不见了。
　　就这么不见了，李坚在厨房卧室客厅里来回地寻找，桌子下、凳子下、柜子下，他甚至神经质地在冰箱顶上和柜子与墙之间的缝隙里徒然翻寻，好象找的不是一只蟹，而是一只试图越冬的蚊子。
　　最终证实，蟹消失了，就象它神秘地到来，又神秘地离开。
　　李坚很高兴，这高兴如此大，大到能让他忽略左腿上莫名的胀痛，何况那种疼痛本身并不明显，只有夜深躺在床上的时候感觉有一点小小的麻木。
　　一切照旧了，地上的苔藓，门外的杀手，李坚对这些过于熟悉，熟悉地近乎依赖。
　　有些东西遗失了，你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在什么地方遗失的，当你放弃寻找的时候，它们又会在你最意想不到的地方钻出来。
比如那只螃蟹。
　　李坚正舒舒服服地躺在沙发上看古老的电视剧，晚饭吃得很好，他心满意足地抚着自己的肚子，当他抚到一块硬物的时候还以为是自己的手机，不对，那个硬物好象在自己的肚子里。
　　如果可能的话李坚希望自己永远不要知道这个事实，那只螃蟹，失踪近半个月的螃蟹，竟然出现在自己的肚子里。
　　隔着一层皮肉，李坚知道它活得很好，还长大了，肚皮上隐隐透露着它的形状，仿佛也隐隐透露着它冷冰冰的目光。
　　一定是在某个不注意的时刻，它沿着足一直爬了上来，它要干什么？吃了自己吗？！
　　一滴滴冷汗沿着李坚的额头向下淌，杀了它？扔了它？都是不可能的，它就是自己，自己就它。
　　“你要干什么！”李坚冲着自己的肚子大喊，那只蟹维持着一贯的冷漠，对李坚的激动嗤之以鼻。
　　李坚的身上开始弥漫一种水产品的腥味，那只蟹已经安然地居住在他心脏的上面，脱掉上衣，胸口可以清楚地看到螃蟹的形状，象一个漂亮的粉红的纹身。
　　腥味与房子很相配，潮湿的房子，似乎本身就是用来蕴育水生动物的，唯一的不幸是它打扰了李坚的胃口，这种气味让李坚食不下咽。
　　于是他终于觉查到所有的一切其实都是一场阴谋，潮到能长苔藓的地板，富有同情心的冰箱，会窃窃私语的桌子板凳。所有的一切都是螃蟹的阴谋吧，为了在这个干燥的都市寻找一个适于居住的地方。
　　螃蟹每天都在长，已大到覆盖了整个胸部，粉红的蟹爪在皮肤里支楞着，平面的纹身变成了立体，似乎一用力就能从李坚的身体上蹦出来，腥味也变成了恶臭。
　　要死了，虽然被杀手追杀了很久，李坚这时才感觉到死亡离自己是多么近，杀手还躲在哪个角落寻找和等待吧，这只螃蟹赶先了一步。
　　“我可以去看你了，”李坚冷冷地想：“现在我才是杀手。”
　　换上一件短袖衬衫，将领扣扣紧，他可不想让自己成为围观的对象，谁胸口趴着这么一只大螃蟹都极有可能成为围观的对象。
　　“你在哪？”李坚默默地想，街上空无一人。
　　“有人吗？”他大喊，也没有人来回应他。
　　“嗨！”他一把揪住一个低着头，神色惊慌的女子：“街上的人都哪去了？”
　　“放开我！让我回家！”那个女子惊恐地说：“街上有个杀手，他要杀我。”
　　“哈哈哈！”李坚放开那个女子忍不住放声大笑。
　
    杀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杀手，所有的人都被赶进了屋子，在屋子里相互恐惧。
　　其实根本没有杀手。
　　李坚坐在阳光下笑到乐不可支，短袖衬衫里的身体正在逐渐腐烂。

花生

好恐怖

Tiger_Ka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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